這幾天,我常想到貝多芬的《迪亞貝里變奏曲》(Diabelli Variations)。 在寫下《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》之後,貝多芬就將創造力轉向弦樂四重奏。之所以還會有這部大作,得從迪亞貝里開始談起。 迪亞貝里是當時知名的音樂出版商,也會寫些作品。為了宣傳自己的出版社,1819年上半年他將自己創作的一首圓舞曲,以「資助拿破崙戰爭所致的孤寡家庭」為由,邀請奧匈帝國境內所有知名的重要作曲家為其寫作變奏,合成「祖國的藝術家」曲集以出版。 如此邀約一出,作曲家們當然樂於從命,還包括想要擠進名單裡的作曲家。不過十八至十九世紀初所謂的「作曲家」,以現在眼光而言,很多只能算是「演奏家」,不過略懂和聲,能夠編寫一些演奏用的華麗變奏罷了。迪亞貝里的邀請名單中,很多都是如此「作曲家」,寫成的變奏也就無法在和聲與對位上有何突破,只是些聽來非常相似的展技曲調罷了—話雖如此,這其中還是有一聽即知的天才,那就是舒伯特。只要兩秒鐘,你就能夠辨認出這是舒伯特,也能夠知道這位作曲家確實鶴立雞群,遠遠勝過其他受邀者。 那麼多人受邀,貝多芬當然也在內。他當時與迪亞貝里已有多年交情,但起初可是拒絕參與,認為圓舞曲主題平庸無奇,實在看不上眼。不過後來,也就是四年之後,貝多芬居然在1832年完成一部具有三十三段變奏的超大型作品:隔年,兩卷本「祖國的藝術家」出版,貝多芬這首變奏曲為第一卷,其他五十位作曲家的變奏則是第二卷。然而貝多芬此曲之後的版本都單獨出版,以《迪亞貝里變奏曲》聞名於世。 起先不寫,最後卻寫了一本,貝多芬在想什麼呢?很大一部分,是給自己找樂子。貝多芬並沒有把旋律作為變奏的主體,而是從主題中最小的元素入手,例如開頭倚音,四度和五度下降,以及重複的音符當成變奏重點。如此寫作,其實是刻意踩人痛腳,拿短處放大來挖苦一番。《迪亞貝里變奏曲》許多變奏,其實是貝多芬在告訴大家:聽呀,迪亞貝里這個主題寫的有多爛呀! 很多證據顯示,貝多芬寫這首作品時,真的「心情很好」,真的作弄人作弄地非常開心。但貝多芬也不會讓此曲只是開玩笑。迪亞貝里的主題在變奏中被提高、戲謔、模仿、嘲笑、駁斥、變形、悼念、踩在腳底但又最終昇華—是的,一如《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》,在各式各樣的變奏之後,貝多芬讓音樂昇華,到達深邃感人又清澈透明的高妙境界,只要你聽到最後,一定能為那音樂所感動。 而我也在期待,在近日各式荒謬言論齊出之後,台灣能夠等到昇華。
【2014/05/24 聯合報】
Sviatoslav Richter in Prague, 1986 - Beethoven Diabelli Variation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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