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95 年,年屆 63 歲並闊別家鄉多年的海頓突然獲得邀請,造訪出身地盧勞市 (Rohrau)。海頓六歲時,離開這個在奧地利極東部的村莊,開展了學習和音樂之旅。經歷了成功的倫敦巡演之後,他回來出身地,看見村民為他豎立的大理石雕像,百感交集。他帶着隨行友人,看看故居的火爐堆,回憶起小時候,孩童海頓坐在火爐旁把玩提琴,在父親旁以音樂渡時光。
有哪位出身平凡家庭的作曲家,能在有生之年衣錦還鄉?海頓是在音樂歷史中,少之又少的一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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尼可拉斯親王 (Nikolaus I, Prince Esterházy) 在 1790 年逝世。那時,海頓 (Joseph Haydn) 在匈牙利貴族艾斯塔哈西 (Esterházy) 宮廷當了 29 年宮廷樂長 (Kapellmeister),建立了聞名於歐洲的出色樂隊。
29 年前的 1761 年,海頓與宮廷簽訂的聘請合約,詳細訂明了他的工作:「海頓必須確保自己及他的樂手遵從一切章則,並在殿下前穿白襪、白絲服及以髮夾或假髮履冠。海頓需每天中午前及中午後,在大廳中準時報到,接受殿下有關樂隊工作的指示,並指示其樂手,確保指示準時執行。」
海頓的臉上,還多了一份光榮。他的傳記作者寫道:「海頓的父親看見兒子穿着藍、金色的制服,聽到王子讚賞兒子的才華而感到喜悅。」
而對於海頓而言,這個是千載難逢的機會。因為他在此之前,只是一位寂寂無名的年輕音樂家,他的履歷,就只有簡單的一兩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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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頓 1732 年生於奧地利盧勞市,是一個以商貿為主的鄉間小鎮。雖然他的小屋,由父親親自興建,但是這個家庭,算是比較貧窮,就連貝多芬後來看見這所小屋,也慨嘆「這麼的偉人,竟出生在如此寒微的小屋中!」海頓的父親是鎮中的車輪匠,媽媽是個廚師,兩人懂得的音樂,只合於自娛。但是,晚間時父親彈豎琴、母親唱歌,成為海頓年輕時最美麗的回憶。他的兩個弟弟,米高.海頓 (Michael Haydn) 成為了現在還留名於史的作曲家,另一位約翰 (Johann Evangelist Haydn) 也將會在海頓工作的宮廷成為音樂家。
海頓在斯蒂芬主教座堂的生活,並不十分如意:老師們對學生並不理睬,學習的內容更是相當苦悶。他在課後的時間,找來別的樂理書籍學習,其中最重要的,是接觸到神聖羅馬帝國的宮廷作曲家霍斯 (Johann Joseph Fux) 的樂理著作《邁向帕爾納斯的階梯》(Gradus ad Parnassum)。海頓對這部對位法的理論課本珍而重之,勤加閱讀,他的課本更寫滿了拉丁文的筆記。
這個看似美好的年日,很快過去:男孩子一轉聲,海頓就「唱歌唱得像頭烏鴉」。大概在 1750 年左右,他被教堂辭退。17 歲的男孩,在陌生的維也納流連,被逼找些散工來做,一時教音樂,一時在街邊拉小提琴,並且身無分文。
遠離家鄉、失業、貧困,對於二十未到的年青人,誰會不感到迷失氣餒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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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世紀的音樂家,最穩定的職業,是受聘於宮廷。當歐洲還是由皇室貴族統治之時,大小的宮廷間,爭相聘請優秀的樂師,為宮廷各大小場合提供音樂。莫扎特抗拒宮廷音樂生活,就是不希望活在宮廷諸多的繁文縟節之中。為他憂心終日的爸爸被莫扎特氣結,種下兩父子決裂的遠因。
寂寂無名的海頓被教堂辭退後,在維也納輾轉十年。其間他慢慢累積創作經驗,更幸運的,是遇上與《彌賽亞》的作曲家韓德爾在倫敦歌劇院間鬥個你死我活的波爾波拉 (Nicola Porpora)。海頓貼身服侍波爾波拉三個月,從他身上學到意大利音樂和歌唱的精要。終於他在 1759 年得到了第一份全職工作:在莫爾辛伯爵 (Count Karl Joseph Franz Morzin) 的宮廷當宮廷樂長 (Kapellmeister)。莫爾辛伯爵的府邸,位於當今捷克境內的下盧卡維察 (Dolní Lukavice),地點算是鄉郊而且偏遠。莫爾辛的樂隊規模很小,而且不久之後更因財政困難而要把樂隊解散,但能當上宮廷樂長,算是幸運的踏腳石。
這份工作,也為海頓帶來了一段婚姻。他曾經愛上學生凱勒 (Barbara Keller) 的其中一位女兒。可是,這位女兒卻在 1756 年進了修道院。海頓後來半推半就,娶了愛人的姊姊。這位姊姊被海頓形容為毫無音樂感,還相當固執。「我們雖然互相傾慕,但不久我就發覺她沒頭沒腦,而且相當不負責任。」海頓晚年的巨著《創世紀》(Die Schöpfung) 首演後,作曲家貝華特 (Franz Berwald) 曾經問她覺得如何,她著名的答覆是:「人家說這應該是很好的作品。但我不曉得。」
那麼,當日海頓為什麼娶她過門?歷史留下關於海頓前半生的資料,全都是他的一面之詞。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得知,這婚姻實在是如何「災難」。或許是他順得人意,或許是他要報答凱勒一家,但是,他與她的夫妻關係,幾乎只維繫於住在同一屋簷下。人稱為「海頓爸爸」(Papa Haydn) 的慈祥作曲家,最終沒兒沒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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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頓一生創作的 104 首交響曲,可說是他最重要的著作。海頓在艾斯塔哈西宮廷服務的頭十年,幾乎要為每星期二和星期四舉行的聚會提供音樂,交響曲不可或缺。他的樂隊不大,只有 13 至 15 人,但王子卻大灑金錢,招攬最好的樂手,也讓海頓全權負責,讓他在藝術上有所發揮。海頓說作為樂隊的領班,「我得嘗試並留意什麼音樂能產生良好或不良的效果,然後修改,增減,還是要冒險。我與世隔絕,在我的範圍內,沒有人能挑戰我的自信,亦因此我只能選擇獨創一格。」
十八世紀後半葉的宮廷聚會,並不像現在的音樂會一般嚴肅。這些私人性聚的聚會,雖然有音樂,但音樂還是娛樂之用,伴以貴賓的茶點、傾談和遊戲,最好還不太吵耳,喧賓奪主。音樂方面品種雜陳,通常都包含了獨奏與聲樂曲目,但是聚會的開始,就是以一首交響曲開始。
交響曲 (Symphony) 與開始一部歌劇的序曲 (Overture),有着共同的意義,而由是起初快、慢、快三部份的意大利序曲,演變成現在我們認識,既複雜又長篇的作品。第一樂章總是快的樂章,還多數是以奏鳴曲式 (Sonata-allegro form) 建構起來,接下來的是一個慢板樂章。小步舞曲是第三樂章,而且相當工整,而最後的樂章會是以迴旋曲 (Rondo) 完結。海頓在艾斯塔哈西的年間,寫了超過 70 首交響曲,規模也漸漸地變成我們現在熟悉的結構。
不過,十八世紀的交響曲,還是一個相當活潑的曲種,有着不同的可能。尼古拉斯王子給海頓的樂隊,是最佳的實驗場。第 22 交響曲被稱為《哲學家交響曲》,我們不知這別名從何而來,但第一樂章的卻是以英國管與圓號主打的慢板。傳說海頓更會花心思為樂隊成員寫些獨奏,背後的原因是可以讓他們獲得一點打賞。
第 45 交響曲更是現在聞名的例子:王子在匈牙利費爾托 (Fertőd) 的新宮殿樂而忘返,樂師們都掂記着家,海頓就在終曲樂章讓樂師逐個逐個離場,隱晦地告訴王子,是時候返回艾森斯塔特的主要宮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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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90 年,尼可拉斯親王逝世,繼任人並不喜愛音樂,隨即把整個音樂部門譴散。海頓雖被投閒置散,還是宮廷的僱員他依舊每月支薪,更可以出外闖蕩。海頓在艾斯塔哈西服務的年間,足不出戶,但名聲卻傳遍歐洲。1791 年,他被德國小提琴家兼音樂會策劃人沙羅門 (Johann Peter Salomon) 邀請到倫敦開音樂會,成為倫敦音樂界的盛事。
1791 年 5 月 16 日,倫敦的《泰晤士報》刊登了以下的音樂會廣告:「海頓先生恭請各貴族士紳,他的音樂會將於今晚舉行。」然後列舉音樂會兩大部份的曲目,樂曲種類雜陳,獨唱、合奏、協奏,什麼都有,而兩部份的音樂會,皆以兩首「大序曲」(Grand Overture) 開始。其時還稱為「大序曲」的交響曲,與宮廷音樂會一樣,為整個晚上揭開序幕。不同的是,海頓在倫敦得到非一般的尊重。
海頓為倫敦音樂會創作的 12 首交響曲,不單是他最精巧的作品,也是古典音樂中最成功的演出。其中最著名的第 94 交響曲《驚愕交響曲》,也是在此時首演,巧妙地展示了海頓幽默的一面。在第二樂章寧靜間突然而起、令人錯愕的鼓聲,並不是為了把熟睡的貴賓們嚇醒,而是海頓想展示音樂中的新意。海頓說:「我的目的是要令大眾一嘗新意。雖然這樂曲的第一樂章的完結,已經有着不停的歡呼聲,但第二樂章突如其來的鼓聲,簡直就令觀眾着狂。『安哥!安哥!』幾乎每一個人都叫着。」
海頓筆下的驚愕,是平靜日子中的溫馨和驚喜。一踏入十九世紀,整個歐洲會被戰爭和暴動濃罩。隨着貴族失勢,音樂也隨之由宮廷走到大眾。宮廷式的典雅,來自安穩與平和。在十九世紀音樂找到的,不多是驚喜,而是驚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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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皇佐治三世向海頓說:「海頓先生,你寫了真多。」海頓謙虛地回應說:「是的,陛下,寫了的樂曲,比能稱上好的樂曲要多。」英皇回應說:「此言差矣。世人可不同意。」
從前一口氣為人寫 12 首交響曲的海頓,在 1796 年開始創作《創世紀》。「寫此曲之前,我從未試過如此專注。我每天都跪在地上,懇求上帝給我力量完成此作品。」歷時一年半的大作,他完成之時在樂譜上寫上:「讚美上主。」
海頓人生最後的 12 年,主要寫的是聖樂,還有很多有趣的室樂作品。與宮廷關繫濃重的交響曲,完全絕跡於他的作品集中。
不論為誰人所寫,不停創作,就是作曲家的使命。1809 年 5 月 31 日,亦即是拿破崙大軍炮轟維也納後不久,他因着久病辭世,結束了他既幸福而又成功的作曲家生涯。音樂之都維也納,也在同年 10 月,落入拿破崙手上。
此文章為 「音樂遊蹤」講座系列:東歐站 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。講座日期為 2014 年 5 月 21 日。
自《Dennis Wu》(21/5/2014)
Introducing Haydn - Symphony No. 94 "Surprise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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